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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家过年,就是一场必须奔赴的甜蜜折腾丨人间

沐沐周 人间theLivings 2021-02-27

离别于我们已经是家常便饭,来时兴致勃勃,走时眼泪汪汪,这样的场面太多太多。可是,并没有因为多次经历,就减轻了每一次离别扑面而来的瞬间内心喷涌的悲伤。


配图 |《过年好》剧照







又想起去年回老家过年的事了。做出这个决定,我们只用了10秒钟。老赵说:“今年俺达过八十。”我说:“好。”——于是事就这么定下来了。解释一下:达的意思是“爸爸”,安徽阜阳的方言;过八十,意思是“过八十大寿”。按照当地传统,老人73岁和80岁的做寿,是一定要隆重操办的,否则乡亲们会指责儿女不孝,老人也会感觉没脸面、白活了这一世。我和老赵是同乡兼校友,1995年大学毕业后,拎着小行李卷,跳上绿皮火车,来到举目无亲的苏州。打拼20多年,在阳澄湖畔买了房子,安了家,有了稳定工作,在老家人眼里,算是混得不错了。 入乡随俗,我和老赵如今都能说一口熟练的苏州话,但一商量重大事项,很土的阜阳话就冒了出来。现如今阜阳城里的小朋友们张口都是“我爸我妈”,已经很少有人说“俺达俺娘”了。




喝完腊八粥,我和老赵就开始发愁:何时出发、何时返回、如何调班、如何请假、红包准备几个、每份金额多少…… 多年夫妻成兄弟,一切好商量,我俩很快达成共识: “国假”从2月4号大年夜开始,免费了的高速公路肯定拥堵,滁州蚌埠一带,入夜后团雾厉害,为了行路安全顺畅,我们都要提前请半天假,再打点擦边球,争取小年夜上午10点钟准时出发,晚上8点之前到达。 能够请一天假当然最好,可是,临近年关,无论本地人外地人,小家庭、大家族都有一摊子事,人人都想提前放假休息,又都提心吊胆,生怕自己手里工作出了差错过不好年,单位里弥漫着一股既紧张又松弛、既慌乱又愉悦的古怪气氛。还是自己识相点,这时候能够顺顺利利请半天假,已经谢天谢地了。 还有,“互相尊重主权,互不干涉内政”,各自的长辈以及侄女外甥之类小辈的红包和礼物,各自准备——这个问题很微妙,处理不好伤和气。老人“过八十”,按照传统应该在正月初八办,而我俩都只有7天假,最迟初六中午必须出发返回苏州。所以,老赵和俺达俺娘商量了,移风易俗,定在初五做寿。 我愣了一下,抗议:“为啥不是初二初三?图早不图晚,早办完早安心。”老赵拉长了脸:“这是俺达俺娘定的,亲戚朋友都通知了。” 好吧,是老人过寿,只要他们高兴就好。我很头疼如何说服女儿一起回老家。女儿大一,在上海一所211大学读工商管理,正处在踌躇满志的知识顶峰时代,喜欢新鲜事物,痛恨墨守成规,厌恶陈词滥调。小时候她怕我,因为我脾气暴,现在我怕她,因为她新理论新名词滔滔不绝,我说不过她。 老赵挺身而出,拨通了女儿电话。女儿不耐烦,说明天开始期末考试,正在临场抱佛脚,猛背笔记本上的重点,时间宝贵,有话快说。老赵成功地扮演了慈祥开明的好父亲,丝毫没有责备女儿平时为啥不用功,而是温柔提醒:别累坏身体。这样做换来的结果是:女儿主动放弃了和同学寒假自助旅游的计划(本来就是瞎说说的,并没有定下来),并且答应做个乖小孩,回去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哄得高高兴兴的。老赵非常感动,放下电话就微信转账两千块,留言注明提前发放压岁钱,以资鼓励。 叮一声,秒收,紧跟着女儿微信语音来了:“谢谢爸爸,爸爸真好!”声音欢快高亢,听得出,这是真高兴。老赵放下电话,得意洋洋。好吧,人到中年,只要老的、小的高兴了,我作为夹心饼干中间的那一块,也就跟着高兴了。 最后,是时间分配——小年夜大年夜,我们一起在老赵家过,年初一到初四,我和女儿两个人回娘家,初五回来过寿。手心手背都是肉,双方的老人都要尽孝,公正公开公平嘛。 




共识达成,事不宜迟,我俩分头打电话,让老人们提前做好思想准备,万一哪位觉得这种安排委屈了自己,必须耐心解释,务必使4位老人都高高兴兴过个年。当然,最重要的是提醒老人们提前晒好被子,铺的盖的都要厚一些。我和老赵工作都忙,都瘦,都怕冷,阜阳的气温,比苏州低了几度。以防万一,我还提前买了电热毯。我一边在手机上下单,一边感谢现在的互联网——4位老人都是农民,节俭惯了,给钱,不舍得花,人民币相当于彩色纸,给买新衣服,一年到头挂在衣柜里,来了亲戚,拿出来展览炫耀一番,亲戚走了,再挂回去。我为了尽孝,有次尝试从网上给他们下单日用品,4位老人纷纷表示:这好!省得出门买了,村里小卖部,还买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呢! 于是,这几年我用网购给他们买米、面、油、卫生纸、洗漱用品……若非两位老太太早就绝了经,我能连卫生巾都承包了。每年清明、端午、中秋、春节之前半个月,几个结结实实的包裹,一式两份寄回老家。一收到快递,老人家都赶紧给我电话:“哎呀真好,这下啥都有了,过日子啥都不缺啦!”我一边把手机拿远一些免得他们的大呼小叫震得耳朵疼,一边东拉西扯周旋——过日子琐碎,怎么可能啥都不缺呢?果然,很快就套出话来了: “电焐煲火力小了,炖骨头没有以前烂。” “筷子不知道怎么越用越少,有的还长长短短不配套。” “肥皂盒底下没窟窿,粘住了拿不下来。” 明白了,再网购电焐煲、筷子、带沥水窟窿的肥皂盒发过去。 如果没有互联网,我哪能仿佛时时刻刻关照在他们身边?


我和老赵把回老家的“前期工作”都做好,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——请假这事,虽然事先做足了铺垫,但心里还是没底。服务型企业全年无休,过去的7年,不是大年夜,就是年初一,这两个最没人愿意要的班次,我只能把自己这个客服中心主任排了上去。为了这次请假,我提前一个月和人事部、分管副总、手下员工都打了招呼,吹风说春节要回老家给老人过寿。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,上上下下异口同声:“应该的!” 临出发的小年夜早晨,我装模作样去上班,递上下午半天的假条。分管副总惊奇地挑起眉毛:“知道你要回老家过年,没听说你要请半天假啊?早不说?”我陪着笑脸:“怕动摇军心,怕影响不好,所以拖一拖。”他叹了口气:“你也不容易。”签了字。 上午11点出发,一路畅通。我和老赵庆幸决策英明。可惜我不会开车,女儿刚考驾照不敢开,老赵体质瘦弱,容易疲劳,一路上在高速公路服务区休息了3次,每次都要把座椅放平,躺半个钟头。晚上8点,从宁洛高速涡阳东出口下来,仿佛咣当一下掉进深渊。乡村道路开始颠簸,两旁没有路灯,大片的田野,黑暗纯粹而浓重,让苏州长大的女儿大开眼界。 我掐指回想,上次回老家过年,还是公婆“过七十三”。因为婆婆只比公公小1岁,所以就把两个人的生日合并在一起过了,这是以前的老礼数没有、但打工时代逐渐被接受的新风俗(这次“过八十”,也是老两口同时过)。那时候女儿才小学六年级,此后7年,我和老赵将4位老人轮流接来苏州过年,顺便在苏州吃吃玩玩享两三个月福。可惜人老恋旧窝,时间一到,他们就嚷嚷着要回去,和来时一样迫切。




大姑姐穿着围裙,和公公一起到大门外迎接我们。老赵只有这一个姐姐,嫁在邻村,公婆已过世,除了种地,就是照顾儿子和娘家老人,免了老赵和我的后顾之忧。我俩非常感激,她两个儿子读书的费用,我俩就一直负担了。因为有我俩帮衬,大姑姐日子比较轻松,和村里同龄妇女比起来,面相明显年轻。 不见婆婆的身影,我心里一沉,又怎么了呢? 进屋一看,老太太在床上躺着呢:原来是自己不小心,在厨房门槛上绊了一跤,左膝盖磕了一下,医生检查说骨头没事,软组织轻微挫伤。可是,老太太从此就躺床上不肯下来。一个多月了,吃饭要大姑姐把碗端到床头,刷牙洗脸洗脚要大姑姐把盆端到床边,好在老太太爱干净,不喜欢在房间里坐痰盂上大小便,嫌有气味,都是自己下床,拄着拐棍到隔壁卫生间坐马桶。 我不放心,追着大姑姐问:“你不在旁边看着?” 大姑姐反问:“看啥?拉屎拉尿有啥好看的?她走过去走回来,顺顺当当,还嫌我在旁边她会拉不出来呢!” 我明白婆婆的心思了。前年夏天,正是农忙时节,老太太到院子里晾衣服,也是滑了一跤。大姑姐带她到县医院检查,样样正常,但是,她躺床上,半个月,一个月,天天哭,骂医生开的药没效果,骂大姑姐烧的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。大姑姐受不了,打电话给老赵,说了狠话:“娘是俩人的娘,凭啥我一个人伺候?” 后院起火,老赵慌了。我让大姑姐把老太太的病历、X光片、CT片全部拍下来微信发给我,拿给苏州一位骨科专家看,专家看了,也说正常。 我想起了娘家的舅舅去年腰腿疼,经人介绍到河南一家骨科医院贴“祖传膏药”,效果还行,长途汽车也方便,来回才4个钟头,便和婆婆说了,可是老太太嚷嚷着疼,不能坐车,不肯去,把老赵愁得胃溃疡都犯了。我拍案而起,拿了主意:老赵开车回阜阳,接上老太太,找县医院的熟人,安排一辆救护车,让老太太平躺在救护车里,送到河南,所有费用我们负担。 果然,老太太一听这个决定,电话里的声音立马变了,之前有气无力,仿佛冬天萧索的破棉絮,现在一下成了夏天的冰棍,爽脆甘甜。老赵撅着嘴,忍着胃痛去请了5天假,本来要开的会、要写的报告、要参加的调研,全部改派同事代替,单位里好一通乱。那次动静闹得大,救护车开到赵家集,邻居们挤了一堆看热闹,都夸老赵孝顺,舍得为老人花钱。老太太容光焕发,换上新衣服,在万众瞩目之下,上了救护车,直奔河南,犹如穆桂英挂帅西征。后来回到家,老太太逢人就夸膏药灵,说刚贴上半个钟头,疼了一个多月的胯骨就不疼了。其实几帖膏药才500块,来回救护车钱倒花了3000。可是这钱花得值,如果没有这趟救护车,就算膏药从脖子贴到脚趾头,估计老太太还是会喊疼。


我进了屋,在婆婆床边坐下,没话找话:“屋里空调挺暖和。” 大姑姐说:“菜园子里的菜吃不完,油盐酱醋牙膏肥皂啥的,都是你隔几个月寄包裹回来,家里用钱地方不多,俺达农技站退休金每月一两千呢,去年买了个空调。俺娘拍冷,空调天天开着,白天夜里都不关。” 老太太不接话,一把掀开被子,飞快卷起裤腿,让我看膝盖。果然有些青肿,我忍不住劝:“那也不能老躺着,越不动,恢复越慢。” “可是我疼呀!”老太太满脸委屈,眼珠开始发红,接下来,该是声泪俱下的独白了——我飞快地卷起一条裤腿,又卷起另外一条。老太太疑惑地左看右看:“咋了?你的膝盖不是好好的吗?” “看看粗细!”我立正。 她仔细看:“哦,左腿好像细,哎呀,比右腿细得多,咋回事?”她满脸紧张。 腰椎间盘突出折磨了我多年,最终压迫到马尾神经,若不管,下一步就是大小便失禁。我被迫上了手术台,半麻醉,痛苦类似关公刮骨疗毒。1个月后左腿肌肉还是萎缩了,这几年来我坚持健步走,两条腿虽然一粗一细,但瘸得不明显,只是不能穿裙子而已。 老太太听完,心疼地拉着我的手:“俺孩儿受大罪了。我听说你开过刀,没想到这么厉害。你咋不和我说呀?你看我都不知道。” 我心里一暖,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,离那么远,彼此都指望不上,白担心罢了。我趁机劝她:“娘,人一辈子,磕磕碰碰难免的,关键要乐观坚强,多锻炼,这样身体才能好得快。” 老太太不说话了。老赵一个劲给我使眼色。他后来埋怨过我:“俺娘都七十九了,一辈子就这样了,你别指望她会有任何改变,别劝,劝也没用。” 好吧,我尽力了,反正她能吃能喝能睡能走路,她既然喜欢躺着,那就躺着好了。 




第二天是大年夜,从中午开始,到晚上,到半夜,到年初一早晨,鞭炮炸得惊天动地,空气里充斥着浓浓的硝烟味,关紧门窗也没用。女儿过敏性鼻炎,呛得不停打喷嚏,清水鼻涕像开了闸,一波接一波,一大包抽纸巾很快用完了。 “这都是何必呢,有意思吗?除了制造噪音、污染空气,有任何积极的意义和价值吗?这么多年就这么炸炸炸炸,那么多钱炸成了灰,不心疼吗?把这些钱用来买书不好吗?爷爷奶奶房子那么大,我就没有看见一本书!苏州都已经禁放了,阜阳为啥不禁放?越是穷地方,越是愚昧顽固瞎折腾……”女儿悲愤异常,说不下去了。 她爷爷插了一句嘴:“阜阳县城今年也禁放了。” “哎呀,太好了,明年乡下也赶快禁放吧!”女儿脱口而出。 “哎呀,不好了,明年乡下可能也禁放喽!”大姑姐同时也脱口而出。 话不投机,大家面面相觑。 女儿躲硝烟不肯出门,我陪着老赵,在村里转了一圈。赵家集是个大村子,人口多,楼房一个比一个阔气。老少爷们外出打工,无论钱挣了多少,总归要在老家造个楼房,而且新造的一定要比邻居已经造好的更高、更大、更时髦。这是规矩,是脸面,哪怕打肿脸充胖子——反正外人不可能来翻自己钱包看看还剩几张钞票——楼房硬铮铮立在那儿了,仿佛威风凛凛的名片,仿佛荣耀非凡的无字碑,这就够了。村东头的红色两层楼,是村里第一幢楼房,老赵的堂兄在2010年造的。我和老赵是这个家族在苏州的拓荒者,定居没几年,堂兄来投奔我们,因为只有小学文化,开始只能打零工。苏州近些年到处都在拆迁,大量的树木需要刨出来运走,房屋的门窗需要拆卸。堂兄发现了商机,开始专门收旧货、挖树、锯木头,木板卖给家具厂,树枝卖给烧地锅灶的农家乐饭店。不怕脏不怕累、嘴甜手勤腿脚快,生意越来越红火,把老婆、俩儿子都带到了苏州。堂兄是个苦人儿,父母早亡,和爷爷两人相依为命,老房子烂糟了没钱修,村长看他们爷俩可怜,把村里一间仓库免费借给他们住,一住就是20年。爷爷去世后,他开始到处打工,新疆、天津、广州都去过,终于在苏州挣了点钱,扬眉吐气,赶紧回老家造楼房。20万,他一时拿不出那么多,到我家借钱。我劝他,有这20万,不如在苏州买房子(那是2009年,苏州房价平均不过七八千,阳澄湖边偏远地区只要四五千),付了首付,再到银行贷款,回老家造了房子空关,不是极大的浪费吗? 可是,堂兄和老赵哈哈大笑,以为我发神经——富贵不还乡,如锦衣夜行嘛!钱少,就更要用在刀刃上嘛,而刀刃,当然就是回老家造房子嘛,怎么能说是浪费呢? 几年后,苏州房价迅速上涨,堂兄后悔莫及,两个儿子还算眼疾手快,各自贷款买了房、成了家、生了娃、转型开了新公司。堂兄在老家的楼房年年空关,只过年时回来住几天。在周围3层新楼的衬托下,堂兄家这座当年最了不起的两层楼,已经显得陈旧暗淡。我数了数,村里大约有3/10的楼房,门窗紧闭,杳无人迹,户主估计都是远在天南海北打工,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回乡过年——过年都这样,平时村子里的寂寞,可想而知。 “这是极大的浪费啊!”我自言自语。老赵叹口气,终于同意了我的说法,还补充说:“现在看来,我家造3层楼,也是浪费。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,本来当时我就主张造平房,平时老两口两个人住,预留一间空房间足够了。可老赵那时脸红脖子粗,觉得受到了侮辱:“人家都是造楼房,新造的楼房,都是3层的!现在这样的形势,造平房?人家会怎么说?亏你想得出来!” 好吧,既然“人家说”什么比实惠过日子更重要,那就造吧。现在,老两口住一楼,二楼三楼6个房间全部空着。这次回来,大姑姐虽然提前开窗通风,但3年没人住的房间,空旷萧索,寒气森森,幸亏有电热毯。 女儿对着这些空房间直摇头:“房屋是用来居住的,这是它的物质属性决定的。我们宿舍4个人一间,寸土寸金,每个角落都充分利用,一点不敢浪费。爷爷奶奶又没多少钱,以后我也不可能回这个村里继承房产,盖那么大他们到底图啥?” “图个高兴。幼儿园小朋友每人都有一个玩具熊,你如果没有,不难过吗?有一次给你买了个特大号的,放下去占了半个床,你喊来一堆小朋友参观,他们都震惊了,你得意极了。” 我只能这么解释,虽然不伦不类,但女儿居然点头同意了。 




大年初一,吃罢早饭,老赵开车送我和女儿回娘家。20里路,路况不好,40分钟才开到。老赵下车略坐了坐,寒暄几句,就急匆匆回赵家集了——“过八十”岂是那么容易的,筵席的荤素菜肴和酒水香烟,无数个细节都要安排妥当。我父母自然是理解的,到场院目送女婿的车掉头而去,笑眯眯进屋,一左一右把我挤在沙发上,开始争着抢着和我叙家常。年初四,一直很好的天气,晚上却突然下起了雪,下到初五的早晨,地面积雪厚厚一层。打开手机地图,宁洛高速好几个红点,已经开始拥堵。天气预报说,明天安徽全省有雪,路面冰冻,高速部分路段将封闭——原计划明天上午回苏州的,看样子,今天必须提前出发。 我忧心忡忡:农村酒席各种敬酒劝菜的老规矩我是从小领教过的,虽然今天是公婆做寿的正日子,但必须说服老赵要滴酒不沾,且在下午2点钟之前结束酒席。这是个艰巨的任务,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,只能拜托女儿了。女儿把老赵从一大堆亲戚朋友里拽到二楼,摆事实讲道理,沉着冷静,口齿清晰。老赵被女儿的严肃感染了,郑重点头答应了,转身又去招呼客人。 老赵和堂兄负责派香烟、陪亲戚们聊天,大姑姐负责烧水泡茶、发糖果瓜子,堂兄俩儿子负责放炮:每来一个客人,就要在大门口放一串鞭炮,这是规矩。客人有的是全家出动来吃酒席,有的是派了个代表。客人要等鞭炮炸完,进门先在客厅坐会儿,再到老太太屋里打声招呼。 这些亲戚,绝大部分我都不认得,他们开口喊我婆婆“婶儿”、“姑奶”、“姨奶”、“大娘”、“舅姥姥”,但是接下来说的话,意思都差不多:“平时忙,这都一年(两年、三年不等)没见过了,平时打工难得回来一趟,老亲戚都要走个遍,时间紧,礼节不周的地方,多担待。”饭店在村口,楼上住着老板一家,一楼门口的空地上架着几口大锅和长案子,堆满鸡鸭鱼肉。穿过堂屋,后院里搭了玻璃瓦,摆了十来张圆桌子,八面透风。见客人陆续到了,几个穿围裙的老阿姨,开始发一次性塑料桌布、一次性杯子筷子勺子、摞成摞的塑料圆凳,客人们自己动手摆凳子、铺桌布、分餐具。 没有事先安排桌号与席卡,客人们各显神通:有的讲究礼数掰着手指头算辈分排座次,一家老小拆开在3个桌头;有的好姐妹坚持要坐一起,或是小孩子厌烦大人管束,试图凑一桌又被各自大人拉开。一时间,大人喊,孩子叫,站起又坐下,坐下又站起,热闹非凡。老赵陪老寿星在主桌,我和女儿在另一桌,全是妇女儿童,全都不认识。我试图睦邻友好,和她们搭讪,但没人理我。知客(阜阳土话,相当于婚庆公司的司仪)跑前跑后,一脸随和的笑,不停地拖长声音喊:“随便坐,随便坐,哪里都一样。”过一会又喊:“好了好了,都坐下别乱动了。”这个那个角落里,不时有人大声问:“啥时候上菜?”还有人扯着嗓子喊:“上菜吧!上菜吧!”乱了半个钟头,终于上菜了。热炒、大荤、汤盆,菜品飞快地端了上来。每端上来一盘菜,四面八方的筷子同时伸过来,落在同一个中心点上,仿佛自行车轮子的辐条。桂圆和肉串不需要筷子,直接用手抓,一抓一大把,有的小孩手脚慢,没抢到,急得眼泪汪汪。一开始,上来一盘光一盘,慢慢地,盘里开始有剩了,毕竟肚皮容量有限。于是有人抡着勺子顺着大汤碗转圈,把肉圆一个个舀到杯子里,有人把整盘的红烧蹄髈、清炖甲鱼端起来,倒进塑料袋里。 女儿贴着我耳朵说:“塑料袋是她们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的,说明有备而来,要把菜带回家。” 我说:“光盘行动嘛,不浪费。”女儿耸耸肩:“你总是维护他们。”当然,这是我的乡亲啊。牢骚归牢骚,女儿始终恪尽职守,不时跑到老赵身边提醒。谢天谢地,老赵果然滴酒未沾,酒席果然下午2点钟准时结束。




要出发回苏州了,大姑姐一定要让我们带上粉丝、麻油和花生,等把土特产全部装到车里,已经2点半了。大姑姐还要到菜园剜些新鲜菠菜和蒜苗,我急得直跺脚:“自家人,这些虚礼都免了吧,天阴得厉害,必须赶紧出发,否则真来不及了。”大姑姐这才罢手。 临走向老太太道别,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,呜呜咽咽说了一大堆,我有些摸不着头脑,但看得出她的难过发自肺腑,眼泪就跟着下来了。离别于我们已经是家常便饭,以前每年轮流把双方老人接到苏州过几个月,接来时兴致勃勃,临走时眼泪汪汪,这样的场面太多太多,可是,并没有因为多次经历,就减轻了每一次离别扑面而来的瞬间内心喷涌的悲伤。有什么办法呢?老人垂垂老矣,我们也不再年轻,每具肉体都背负着各种伤病,日渐不堪。能够天天生活在一起、彼此有个照应、不要分开两处、两下里悬念,当然更好,可是,做不到啊。邻居老头劝:“你们家就算是好的了,我都3年没有见过儿子媳妇了。”车开出村子,老赵才告诉我,前几天姐夫从广州打工回来,见大姑姐在娘家服侍老人,生气了,说过年呢,没有这个规矩,一定要把大姑姐拉回自己家里。公婆老两口向来不喜欢这个女婿,大家呛呛了几句,各自生闷气。 而且,老赵今天没有陪老头喝酒——虽然前几日天天陪着,但毕竟今天是“正日子”。老两口在苏州的时候,吃香喝辣享清福,生活得再好,也不是自己的老窝。儿子要上班,不陪着老头喝酒也可以,反正人家也看不见(指赵家集的乡亲)。可今天在自己老窝里,老子喝酒儿子居然不陪喝了,老人多没面子。 


宁洛高速已经开始拥堵,最严重的路段,一个钟头过去了,车子一厘米都没动,大家只好纷纷下车散步。警车尖叫着来回奔忙,女儿不停滑手机,切换导航、寻找最佳路线、上传路况信息,父女俩不时争论。好在他们俩虽然有不同意见,却始终保持友好的气氛,女儿一会儿剥个冰糖桔塞爸爸嘴里,一会儿剥块花生糖塞爸爸嘴里,一会儿把保温杯的水倒在杯盖里,吹得不烫了,递到爸爸嘴边。老赵感慨万千:“贴心小棉袄啊!” 不会开车的人没有发言权,我心里焦躁,却不敢插嘴,眼睁睁看着他俩从宁洛高速转到常合高速,从高速转到省道,又从省道转回高速。每一次选择都像刮彩票,等到开奖了才发现自己错了——无论到哪里都堵!晚上8点,停在一个高速公路服务区休息。快餐店里人山人海,父女俩奋勇争先,抢到了两份快餐,白米饭加些肉片和青菜叶子,热腾腾,俩人吃得很满意。中午做寿的筵席虽然丰盛,但他俩吃得都不多,饿坏了。而我,感谢老天眷顾,晕车晕得恰到好处,不呕吐,只是消失了饥饿感,多少省却了觅食麻烦。女儿一边拨拉米粒,一边说:“我已经7天没有吃白米饭了,你们俩喜欢吃的包子、饺子、馒头,我一个都不喜欢,腰都饿细一圈了。回到家,妈妈要赶快蒸米饭。” 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女儿生在苏州长在苏州,已经不习惯阜阳饭菜的口味了。我说:“恭喜减肥成功。”女儿笑了。卫生间排长队,有的小朋友等不及,直接在地砖上大小便。我也快憋不住了,小肚子针扎一样疼,恨不得眼一闭,学小朋友的样子,反正周围都是女人。可是,到底拉不下这张脸,一厘米一厘米挪着小步,总算轮到了自己。免费开水处挤成乱麻,几乎打起来,方便面桶在人群头顶传来传去,看得人胆战心惊,生怕开水打翻,油汤泼自己身上。我排了20分钟,总算把保温杯接满,再一看,锅炉温度计只有60度。唉,兵荒马乱的,能有口温水喝,知足吧。 “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让我回来,满屋的人,满桌的人,没有一个认识我的,我也不认识他们。关键是,他们似乎没有一个想要认识我。说实话,我也并不想要认识他们。难道辛辛苦苦累得半死大老远回来,就为了和一群陌生人乱糟糟挤一起,吃一顿饭?值得吗?” 女儿的话,我和老赵无法回答。




到凌晨1点,我们已经在服务区休息了4次,每次半个小时。到了3点,路边服务区车满,堵车的长龙铺满了整个匝道,车根本下不去。老赵疲惫不堪,眼睛发花,手几乎握不稳方向盘,两次险些和旁边的车碰擦。实在不能开了。从最近的一个出口下到省道,导航找到最近的一家加油站,加满油,开到路边,打开双跳灯,我们睡了40分钟。 我瘦小,躺在后排,被前排两张放平的椅子挤压着,还可以翻身。腰疼得火烧火燎,平躺、侧躺、趴着,怎么都不舒服。自从开过刀后,我一直严格遵守医嘱,不可久坐。几年来,今天还是第一次长时间保持坐姿。我不敢哼唧,哼唧也没用,唯一的安慰是:离苏州越来越近了。 早晨8点半,终于看见路牌上出现了“苏州”两个字,女儿欢呼:“好了好了,终于到家了,这才是我们自己真正的家!”回到家,整整18个钟头,是平时非高峰期间的3倍时间,就这样白白消耗在路上。我们3个人嘴唇苍白、脸色萎黄、头晕恶心、走路发飘,钻进被窝一口气睡到下午4点,爬起来收拾东西——明天早晨我和老赵还要准时去上班呢。“这一次,你们俩的怀旧瘾过足了吗?思乡病治愈了吗?明年还回去过年吗?”女儿笑眯眯的,问得俏皮。 “过足了!治愈了!不回去了!”我和老赵连连点头,答得沉痛。 咽下一大把胃溃疡的药,老赵捂着肚子说:“以后,还是用老办法,把老人轮流接过来过年吧。亲人团聚就是年,何必拘泥在哪里过。” 我说: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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沐 沐 周

爱自己的企业行政管理本职工作,

也爱写散文和小说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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